最冷的雪,是能下到人骨子里去的,深入脊髓。
汪仁笑着问燕淮:“您不曾受过冻吧?”
只有未曾挨过冻的人,才会不惧冷,正所谓无知者无畏,若尝过了那种滋味,谁又还能忘得掉。至少,他是忘不掉了。
“……印公说错了。”忽然,端坐在铺着厚实细密软垫上的少年施施然站起身来,“这场雪虽冷,但到底也冷不过旁的去。三九寒天喝上一碗冰水的感觉,我可才刚刚尝过。”
汪仁佯作吃惊:“方才那茶是冰的?”
当然不会。沏茶的水,一直温着,用上等的炭一刻不停地在底下烧着,哪里会冷。
燕淮闻言,就笑了起来。
笑声是清越的,又如早春湖上新融了的冰,犹带着淡淡的冷硬跟水意。
汪仁微怔,旋即淡淡地道:“您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,的确是我派人从成国公府带走的。”
他说着,竟是一派光明正大,正气凛然,丝毫不曾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,亦不觉得背着盟友在背后捅人一刀有何不可。司礼监的汪印公,原本,就是个再随性不过的人,即便是肃方帝,也无法左右他的心思。
燕淮从一开始就知龗道,跟汪仁合作,无异于与虎谋皮,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,他看到了汪仁这条可走的路,又怎会舍得直接放手。
但汪仁,显然已经腻了。
他微微弯着腰。似冷得厉害,缓步往回走,重新落了座。端起桌上的另外一盏温茶来。手指摩挲着茶盅,上好龗的瓷,触手细腻滑润恍若羊脂,里头的茶水清澈香冽。
他轻声道:“咱家同万几道玩了几日猫捉老鼠,忽然想起若有朝一日边疆起了战事,可少不得他,若此刻便将人玩死了。难免不妙。您说是不是?”
万几道很会打仗,精通战事,于这方面来说。他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。
汪仁的话并没有错,可显然,这又怎么会是汪印公心里头真正的想法。
燕淮呷了一口茶水,道:“自然是。”
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。要了万家大舅的命。让汪仁出手,为的不过是制衡二字。
汪仁微微皱起眉,转着手中茶盅,“再者,万家的东西,咱家也有些兴趣。”
那些上过战场杀过敌祭过神的刀枪,若拿来摆着看,想必是不错的。万几道是个有意思的人。他也想瞧一瞧,万几道究竟为何会想要对自己的外甥下毒手。
空穴不来风。事出必有因,这里头的因,他查了许久竟也是丁点未能查出来,实在叫人心头痒痒,难以安生。
他无声地透了口气:“不过一个少不更事的弟弟,母亲舅舅既都想他活下去,左右如了他们的愿又能如何?来日方长,缺了这些个人,可不得无趣至死?”
汪仁说的云淡风轻,不紧不慢,像在说一场梨园里的戏,而非活生生的几个人,活生生的日子。
在他眼里,燕家也好,万家也好,这皇宫也罢,都只是他手里的几张皮影,几件道具,终了还是一场他要坐下来看的大戏。
“印公说的这些,其实都无妨,只不过……”燕淮淡然一笑,道,“抓了不该抓的人。”
汪仁反问:“抓了谁?您可别将屎盆子都往咱家这个清白人身上扣。”
燕淮哈龗哈一笑,“这般说来,大夫的事,富贵巷的事,都同印公无关?”
“地方是咱家借的,燕二爷也的确是咱家给挪出龗去的,但大夫,您莫非觉得咱家是菩萨转世,心善到连大夫都帮人给请好不成?”汪仁抓着茶盏,微笑沉吟。
燕淮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,像是认同了他的话,但转瞬便道:“人是不是印公帮着请的大夫,其实并没有关系,重要的是,如今该放人了。”
富贵巷狭长幽深,里头鱼龙混杂,什么人都有什么鬼都有可能出没,要想大肆找寻,只会打草惊蛇,叫人转移,愈加难寻。若小心翼翼一间间寻摸过去,却不知要耗费上多少光景,到头来还是做了一场无用功。
所以,他索性直接来寻了汪仁。
汪仁沉吟不语,忽而眼神似刀,望向燕淮:“只不过一个大夫,缘何叫新任成国公如此看重?”
特别的东西,他可皆有兴趣。
燕淮霍然长身而起,“是个不该碰的人。”
汪仁敛目,抿了抿嘴。
这回他倒是真的没有撒谎,他的的确确只是动用东厂的人,悄悄潜入成国公府,再靠小万氏跟万几道兄妹的理应万和,做了把顺水推舟之事,将燕霖给带出了成国公府,藏到了富贵巷里。
至于大夫,他根本不曾在意过。
就算万几道他们找个天仙下来给燕霖治病,也同他没有干系。
但这会燕淮一提,他不由愣了愣。
这年头,竟还有他不该碰的人?汪仁不禁嗤嗤笑了起来,快要捧腹,实在是天大的笑话。他笑着笑着,指了燕淮跟前的那只茶盅道,“这茶里融了毒,算算时辰,这便该发作了,您说咱家这回是不是也碰了不该碰的人?”
屋外的青空上,日头终于撕裂了云层探出头来,碎金似的日光斜斜照耀在窗棂上,被厚厚的罗帷隔绝,连带着外头的风声,亦尽数阻断。
外头的人,也听不到里头的动静。
汪仁鲜见的大龗笑声,自然也无人能有幸听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