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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41、飘零人

雨过天青。

嘉柔那身翠色衣裙洗得干干净净, 搭在篱笆上, 一个晌午头就能收进来。

她这回伤得极重, 本都没人愿意治。是个女大夫点了头,却也约法三章, 死马当活马医, 死了概不负责。李闯背着她两人像两只流离失所掉队的兽, 仓皇而出, 仓皇而止,李闯给愿意出手相救的大夫磕了几个响头,哭的像个鬼。

她的衣裳真好看啊,流光熠熠, 鲜嫩明秀, 就像她好端端时的眉眼。李闯盯着嘉柔随风起舞的衣裳发片刻的呆, 便进山采药了。

采药才能换钱, 换了钱再给嘉柔买药材,买补品。李闯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来,谁知道呢, 女大夫也不知道。生死的事, 从来没有人能知道。

“她是你什么人”女大夫是乡里唯一的大夫,常年奔走在方圆几十里内大小镇子村落,风吹雨打, 人又黑又精神,麻利自如。

某一日,两个血人大喇喇闯进来, 少年悲伤凄惶,少女奄奄一息,怎么看,都像是被人追杀。女大夫见多识广,医者仁心,冒着风险留下两人,但日子一久,见这两人既不像兄妹,也不像夫妻,怪怪的。

是私奔么女大夫多想了一层。

可李闯来时穿的是兵服,淮南一带士民大约知道朝廷在跟寿春的将军打仗,女大夫胡乱猜测一番,终于忍不住问了。

李闯像一只忧伤的小动物,他抽抽鼻子“我也不知道她算我的什么人,”他喃喃的,“只是我们恰好认识,她被人害了,我不忍心,带她跑出来”

说到这,李闯肩头一抖一抖的,他早上过了战场,杀过人,见过血,腿不再软,手不再颤。战场上,有人掉了脑袋,有人缺胳膊少腿,自然,也有人肠子被兵器拉扯出来,但居然还能战斗,李闯敬这样的人有种,是条好汉。

可是嘉柔不行,她就像一只美丽脆弱的蝴蝶,忽被残忍戕害,满世界都血淋淋的。李闯一回想,呼吸都被鲜血黏糊住了,他不止一次梦到那个场景,救不了她,梦里哭得撕心裂肺。

他机械采药,机械出卖着苦力,替人收草,也能一个人就抱起晒酱菜的大缸,谁见了都喝声彩头真是力大如牛的小伙呀

李闯拼命攒钱,那是给嘉柔续命的。

好几回,女大夫颓丧地告诉他人要死了,她救不了。

李闯就继续磕头,磕的一头血,女大夫本要告诉他可以准备一苇席子的话只好咽回去。

天太热,外头知了叫的聒噪。夜间,则有萤火虫在窗子那鬼火一样飘着。

李闯在镇上听人在茶棚子里闲扯,说到洛阳朝廷,说到毌纯,还说到了吴贼。

他听得心里狂跳,从镇子上飞奔回来。

嘉柔毫无生机地躺在床上,几只绿蝇绕着她飞,怎么都赶不走,李闯不停挥舞着蒲扇,他急了

“这是怎么回事呢”

女大夫欲言又止这是人不行了的兆头。

苍蝇清楚的很,比人都清楚。

李闯看懂了女大夫的表情,愣了愣,忽然就红了眼,把蒲扇一摔,冲着嘉柔哭吼道

“你醒过来啊我知道我不是你想见着的人,你想见大将军吗你醒来啊,你醒过来我带你去找他,他也到处找你,你爹都跟了他,你说句话啊,你是不是想见大将军你还有好日子要过呢,你不能这么死了,姜姑娘,你醒过来啊”

他吼得满身大汗,抽噎着,又慢慢跪倒在了床头,绝望地赶着绿蝇“滚滚啊我杀了你们”

女大夫看不下去了,她眼角湿润,攥着拳头走出来。

夜里下起暴雨,黑云翻墨,一水如天,池塘里的荷叶被风雨打得死去活来。嘉柔就是在这样的雨声里突然醒过来的,她以为自己死了,阴世也会下雨吗

她辨听出雨声,雨打在肥厚掌叶上的声音,打在窗棂上的声音,打在檐下水缸边沿上的声音,如箭,如镞,她忽然就想起石苞那张脸,带着巨大的仇恨,将马槊狠狠捅进了自己的身体。

他真的好恨自己。

那么,他呢他也这样恨自己吗嘉柔在雨声里喊了声“父亲”,声音虚弱,她想了想,又唤了声“姊姊”紧跟着的是“兄长”。

无人应答。

他们在吗若都在,自己不算孤单了。

可幽暗的烛光里传了清晰的一声“姜姑娘”,嘉柔一震,是谁这样陌生又耳熟,她隐约记得,不久前也听过这样一声“姜姑娘”,要把天都喊裂了。

嘉柔在李闯和女大夫的轮番絮叨中渐渐明白,自己没有死。

她求死不能,求生不能,上苍为何要这样对她

嘉柔很快又睡过去。

反反复复的,嘉柔似乎不愿意醒过来。她要忘了他,忘了大奴,忘了她仍然挚爱却又不得不放弃的人间。

“姜姑娘,你爹爹还活着,你快醒过来吧,等你好了,我一定把你送回去,让你跟你爹爹还有大将军团圆”李闯在她床头哀求地低语,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他胡乱地认为嘉柔会希望和这两个人团圆。

他知道嘉柔不会喜欢自己,没办法,这种事是世上除了生死,最没办法的事。他心里有嘉柔,而大将军在嘉柔心里。

大将军布告四方,在到处找他们。

女大夫把他们的踪迹小心翼翼地先隐匿了下来。

嘉柔生死未卜,大将军到底找嘉柔是为了什么,李闯心里偏又没底,但他拿这个话来激发嘉柔的生存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何缘故。

也许,病急乱投医。

嘉柔到底还是悠悠转醒,女大夫寸步不离,见她眼皮子一动,摆了下手,示意李闯噤声。

女大夫拿沾着清水的纱布在嘉柔干裂的唇上润了润,灌进两口汤,再查探她腹部伤口,肿红一片,要想好彻底,怕是要养个半年了。

稍微一收拾,就一身的汗,女大夫摸摸嘉柔汗湿的衫子,把李闯赶出去,替她解开擦干净。

嘉柔知道了父亲没死的消息,她惘惘的,一下被砸昏了头,心跟受伤的部位一样流下了一节又一节的脓汁。

她整整一个夏日几乎都未说话,不是点头,便是摇头。

等到早晚都有了凉意,空气中开始飘荡秋的气息,从田野中漫过来,带着薄雾,她突然清明开口

“李闯。”

李闯雀跃不已,这是嘉柔第一次主动喊他,他一激动,经热夏暴晒的脸就更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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